2011年9月29日星期四

2011.9.29 我和他的回憶(一)

人決定要煙滅於人間,竟然是那麼容易。

不到一個月,你的身體已成灰燼。你曾經存在的證明,只剩下腦海中殘缺不全的記憶。

我還是用力把你和我的回憶留住,頑強抵抗著你已決意離開的現實。以卵擊石,徒勞無功,明明知道這抗爭是註定失敗的,明明清楚回家時會垂頭喪氣,卻執意出門。是為你嗎?是為我嗎?是為著追回那年那月遺失一角的記憶嗎?我開始搞不清楚,任憑猶豫的腳步踏出家門,「上學」去。

每次回學校,必坐一趟40M。今日巴士依照七、八年前的路線,自金鐘廊緩緩往山上爬,沿路的店舖經歷金融風暴衝擊,有的堅守舊貌,有的換上新裝,在新舊交替的光華中,引領我回到學生年代。

車子沿般咸道走,愈走愈近。我出門前以為,第一個勾起思緒的,是人頭湧湧的課堂。誰知道,我錯了。第一個令我記起你的,是般咸道旁的西餐廳WILDFIRE。我們畢業前的初夏,所有Literary journalism班的學生,應老師邀請到這裡吃晚飯,賀卒業。我們四個也有來,你坐得比較遠。餐廳特意營造的昏暗環境,令記憶隨之朦朧,記不清你是否享受陌生人聚會的歡快,只記得那晚你罕有的不回舍堂,回家休息。那時你還住在九龍塘。

下車後,我沿著以往上學的路慢走,回憶點滴流出。首先是東閘的「大牌坊」。那時上完晚課,我們常在這裡等小巴回舍堂,我們的舍堂同在薄扶林道,每次我都比你早下車。一聲再見後,小巴絕塵而去,剩下一剎那的孤寂,在黑夜中迴盪。

從記憶的夜,回到當下的日,大牌坊的左邊,是一道小斜坡,往上走就是main building。我在古建築大門前站住了。日光和煦,面前的舊建築多麼「港大」,裡面卻很少你我共處的片刻。走進大樓,第一層、第二層,走了兩三圈,還未找到那時見面的課室。

你讀哲學,這門課智慧藏於生活,系辦公室也隱於main building三樓某角,延續與世隔絕的氣派,周遭沒有標示,不設指引,像在說:懂我的,自然會來。依著朦朧的記憶,沿那老舊的漆木扶手,一步一步爬上去,讓那淡忘了的回記,一幕一幕重現,回到我第一次跟你說話的那年那天。

那年是大學一年級,我選了哲學基本班philosophy of punishment。這是門折磨笨學生的課。人犯罪應該怎樣罰,各種刑罰對社會和其他犯罪者的影響,為甚麼有「五馬分屍」的年代治安特好,為甚麼帝王主張酷刑……我邊看資料邊想吐,那有力氣思考箇中的大小道理呢?

那天是導修課,我在 MB 302-311外的小廳等著,你也有來。我向你投訴科目艱難,你卻娓娓道來當中的道理、哲人思路。我暗自讚嘆:「怪不得你讀哲學了。」

離開main building,我走上接連main campus的樓梯,朝我對你留下第一印象的地方出發,不一會就到,是名字難忘的「開心公園」(中山廣場)。

那是某年九月,舍堂間舉行cheer competition。我到場支持堂友,瞥見明媚的日光中,映出個男生俊秀的身影,順著中山階樓梯向上看,身影的主人穿著大學堂的外套,居高臨下,獨站在階梯旁的花圃,專心一意地攝影。我疑惑:大夥在下面表演,怎麼你獨個在那危機的高度呢?後來方知,那是你在大學堂的服務。不管怎樣,你已留下神秘又獨特的身影。走上中山階,我站到你從前攝影的危險高度,用你當時的視線看世界。「高處不勝寒」,你當時是不是這樣想?

轉身仰望,不遠處就是莊月明樓,和那鎖住許多回憶的禮儀堂。

月明泉旁邊的迴梯、禮儀堂內寧靜殘舊的樓梯、狹窄的走廊,一切仍舊平靜安然,和那年那月的差不多,那時我們在禮儀堂一樓EH 101上Literary journalism。那一年,每周一晚,每晚三個小時,我們被逼擠進小得不足兩百平方呎的EH 101,與十幾個異國人爭新聞知識的長短,討論各式報告文學的優劣,用英語分析英文版的《唐山大地震》,課程新穎但艱深,知識既近且遠,學習了卻做不到。

那時,你總和他坐到我和她後面,你也養成了「走堂」的習慣,有幾次我良心發現,替你留著筆記,也不知你後來有沒有用。每次下課,時針指到十,我們就馬不停蹄,趕過一道漫長的路,截車各自回家,打從禮儀堂的狹走廊、舊樓梯,到月明泉兩旁的迴梯,再走下莊月明樓的「長命」樓梯,經過蓮花池旁的小斜道,然後坐升降機,才能通往大牌坊,足足十幾分鐘,才到達終點,邁步回家。


我們的友誼,大概就是在這又長又黑的漫漫回家路上,閒聊聊出來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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